?????????????
,北京,首都机场。
夏至三庚,入伏天。算到立秋,多了一庚,中伏长了十天。天和地像两根筷子,之间扯拉着浓稠的浆糊,黏在一起,人夹在里面,透不过气。查教授刚迈出飞机舱门,焐燥贴身。珞珈山的风煮过,这里的风烧过,热气一团一团往身上窜,看不到的火苗子。如果哪里有不一样的话,是少了几分湿闷。
已经是夜里10点多,接机的是樱花开处的老校友。
「查教授吧,一路风尘,辛苦。」刘双手迎了上去。
「刘司长,恕我直言,直到现在,我还搞不清此行到底为何?」查一手紧握,一手擦汗,一脸困惑。
「果然是搞学问的,想把问题弄清楚,不着急,先上车,我们边走边聊。」刘笑着打开车门。
汽车不紧不慢,往前走着。路有不平,不断出现坑坑洼洼,车子上下随着弧度,轻微俯仰,并没有大的颠簸。走路的人知道,大地沧桑,刚刚经历了一次入里的创病,剧痛已过,只是疤口还未抚匀。
「咱们接着说吧,查教授,这次让您来北京,事情很重要,也很紧急,首长点的。」刘的眼睛透着庄重,但面容保持微笑。
「刘司长,您接着说,我确实不清楚。」查松了松领口的衣扣,老旧的衬衫依然白净。
「是这样,首长这次把你们全国33位专家学者请到北京,目的只有一个……」刘徐徐道来,车悠悠地开。路上少有车辆,十分安静。毕竟是北方,到了子夜,风渐渐有了凉的一点意思。
……
说的人说着,听的人听着,车继续开着。穿过北京城的几条主干道,车子一拐,温柔地停靠在酒店门口,招牌显眼:北京饭店。
客房在饭店的老楼,持重而简约。查教授站在窗前,玻璃上模糊着稍显干瘦的轮廓,两鬓墨色微褪,已有零星斑白。
夜深了,远处的灯火与他对目而视,像两颗星隔着、又照着。他在回想刘刚才讲的,不放过每一句,满脑子都是电影倒带的”鞥鞥”声。兴奋掩盖不了,思考又很多,此刻他终于体会到杜甫当年,为什么写“漫卷诗书喜欲狂”了。看着马路上偶尔流过的车辆,他多想把兴奋涌出心底,推到窗外。
窗外是长安街,沉默翘首,百废待兴。
?????????????秀儿
「秀儿来,吃了过午饭,先写会作业,太阳下山的时候,天就不热了,你也歇会儿,去放放羊,咱家的羊喜欢跟着你。」老陈说着,把喷雾器、氧化乐果、几大桶水,笨拙地放到土牛子车上,踉踉跄跄。人瘦,衣服不是穿在身上,像被一根竹竿撑起。
「嗯,爸,你去喷药也注意,到地头擦汗、喝水,先洗洗手啊,氧化乐果可*啦。」秀儿停下手中的笔,大声地喊,放着胳膊的破木桌,摇摇晃晃。
「知道了。」老陈咳了一声,双手发起车杆,推着土牛子,朝着田间,慢慢蛄蛹。
老陈心里有他的小九九,天热是没二门,喷药人太受罪。但日头最*的时候,药劲儿也最*。
眼看暑假就要过完了,差不多两个月,秀儿挺忙活。刚放假的时候,小麦割了,玉米苗也就有拃把长。秀儿提着旧的小油漆桶,里面装着拌了呋喃丹的细沙,挨个往玉米芯里捏进去,杀螟虫。家里有四亩地种了玉米,一亩有多株,秀儿至少和一万株亲自打了交道。撒了一万次农药,打了一万次交道,也就弯了一万次腰。日头悬着,佝偻的影子长了又短,短了又长,直到太阳下山,夜幕盖掉。
家里收入不多,花销不小。指望这几亩地,种种收收,没几个钱。秀儿爹娘身体都不好,头疼脑热,小病小灾不断。哥哥学习不好,初中毕业外出打工,年龄不小了,还没成家。不是人物不行,还是家里底子薄,别人家说媒的门槛子都踩断了,秀她家的门槛也踩断了,祖孙好几辈的老房子,自己人踩的。穷是穷点,秀儿爹娘没把日子过淤,还是坚持供秀儿上学,用秀儿爹的话说:
穷不上学,穷根不拔啊。
秀儿帮着爹娘忙活,晒黑了,流汗了,她没说过,她想替父母分担,想着换钱。咬咬牙,日子只要你想着好,就都过去了。
除了这些,玉米出穗了以后,撒了化肥;花生坐果的时候,逮了虫子。秀儿还是喜欢放羊,因为羊能听懂她的话,她走哪里,羊跟在哪里,不用绳,不用拴。秀儿往北边走,羊跟着往北边走。北边不光地阔草茂,北边还会过火车。
秀儿喜欢看火车。羊跟着过来,安心吃草,秀儿坐在草地上,等着火车。盼着一趟趟的火车从远处来,汽笛一轰,她眼睛在笑。汽笛弱了,又望着一趟趟的火车向远处去,羊看着呆呆的秀儿,嚼几口草,咩上几声。
秀儿没坐过火车,虽然不是什么稀罕东西,她还是想坐,火车好啊,想去哪里去哪里,见见世面多好啊,就像她喜欢的一首歌:
「外面的世界,外面的世界很精彩」
?????????一大早
一大早,查教授洗漱完毕,清风习习,难得凉快,吃了几口早餐,快步走进人民大会堂。
首长来了,神采奕奕,笑容真切。和各位专家学者一一握手,查教授感觉到手掌绵厚而有力量。
坐下来,发言阶段,都很拘束,不知道能说什么,不知道什么能说。
「大家都随意些,不用那么拘谨嘛。」首长破题,大家的神经渐渐松弛。
「首长,不瞒您说,我们召进的学生文化素质太差,许多学生只有小学水平,还得补习中学课程……」清华的一位负责人面带焦虑地说道。
「那就干脆叫‘清华中学’、‘清华小学’,还叫什么大学!」首长嗓门很亮。
查教授听了前面的发言,话顶在喉结那里,使劲动弹。他情绪渐渐激动起来,要把想说的说出来!
「首长,招生是保证大学教育质量的第一关,它的作用,就像工厂原材料的检验一样,不合格的原材料,就不可能生产出合格的产品。当前新生的质量没有保证,部分原因是因为中小学的教育质量不高,而主要矛盾还是招生制度。大学不是没有合格的人才可以招收,而是现行制度招不到合格的人才。如果我们改进招生制度,每年从多万高中毕业生和大量的知识青年、青年工人、农民中招收20多万合格的大学生是完全可能的。现行招生制度的弊端首先是埋没人才,一些热爱科学、热爱文化、有前途的青年选不上来,一些不想读书、文化程度又不高的人反而占据了招生名额。」
「查教授,你继续说,这个建议很重要哩!」首长抽了口烟,烟头的火光亮了许多。
「当前,招生制度大概有四大弊端:一是埋没了人才;二是卡了工农兵子弟;三是助长了不正之风;四是严重影响了中小学学生和教师的积极性。」
「今年的招生工作还没有开始,就已经有人在请客、送礼,走后门。甚至小学生都知道,如今上大学不需要学文化,只要有个好爸爸。」查教授情绪更加激动起来,全场鸦雀无声,只有查的入耳。
说到后面,查教授建议:入学招生名额不要下放到基层,改成由省、市、自治区掌握。按照高中文化程度统一考试,并要严防泄露试题。考试要从实际出发,重点考语文和数学,其次是物理,化学和外文则可以暂时要求低一点。从语文和数学的成绩,可以看出学生文化程度和抽象思维能力。另外,要真正做到广大青年有机会报考和自愿选择专业。应届高中毕业生、社会青年,没有上过高中但实际达到高中文化水平的人都可以报考。
听到这些,会场活跃起来,在座的学者开始畅所欲言,有谋出谋,各抒己见。
「刘部长,本打算明年弄清楚这个事情,要是准备今年高考改革,还来得及吗?」首长扭头问旁边的刘部长。
「来得及,来得及!」查教授赶紧递上话,充满着期许。
「刘部长,你考虑考虑?」首长说。
「首长,时间上应该还来得及。」刘回答道。
会议进行了几天,对思路和细节都进行了反复论证。
「本来,我们打算是明年恢复高考,作为拨乱反正的一枚钥匙。这几天听到大家的发言,我们是要考虑做出调整,恢复高考,今年可能就开始!」首长目光如炬,声音铿锵。
年冬天,千里冰封。五百多万考生喘着热气,呵化掉堆积已久的冰凌,跨入考场,如过江之鲫。
多年以后,查教授荣休在家,桌子上有他自己写的教材:《电极过程动力学导论》——查全性著。记得写完这本书不到一年后的夏天,直抵北京,人民大会堂的一幕幕有如昨天,就在眼前。
后来,别人称呼当年的首长是总设计师,他姓邓,南海边画圈的那个老人。
????????????秀知道
秀知道,能高高兴兴坐火车的唯一方法,就是考上学。秀儿没有多大的追求,没想过名牌重点,虽然很努力,还是知道自己脑子不够。只要考个正儿八经的大学,好好学几年,找个好工作,有了稳定的收入,爹娘就轻松了,她内心挑着的担子也就放下了。
老百姓的日子,都是跟着庄稼,耕种的时候,把汗滴到地上,滴到土里,汗滴够了一季,到头才能收获一季。
玉米到了八月十五掰了,花生紧接着也熟了、刨了。把土地重新整整,拾掇拾掇,上了肥料,麦子就种上了。腊八一过,几场大雪一过,一年就过了。
等麦子马上收获的这一季,秀儿也就高考了。
两天的考试,紧凑又紧张。秀儿感觉发挥正常,考试完,把铺盖和书本收了收,回到家就朝着大田去收麦子了。
麦浪香啊。秀儿没看过海浪,麦浪她再熟悉不过了。麦浪就着风,一股一股往前赶,一浪过去,又是一浪打过来,听说海浪很腥,麦浪不腥,麦浪里飘着麦香,越闻越香。
焦灼不安的等待,出了高考成绩。不够本科的,上个好一专还是没问题的。秀儿拿着填报志愿表,回到家问她爹娘报啥好。她爹说,妮儿,报个你喜欢学的,好好学,出来找个工作好好干,好好过日子。
「咱是土老百姓,别想太大好处,离开咱这个土垃窝就行。」
秀儿听了,没说话。听了老师的几个建议,自己在夜里又反复考虑了好久,一笔一画在表上写下:理工大学?国际经济与贸易。
报了志愿,没别的办法,等。麦收完了,农活也不多,晒晒麦子,抽空到地里拾拾麦穗。每天吃了过午饭,秀儿急着去放羊。
羊群在后面,小羊羔有时蹦蹦跳跳,秀儿看着它们一天天长大,羊毛白白的,裹着一身的肉嘟嘟,像团团白雪。秀儿坐在草地上,着迷一样,每天等着火车从这个县城偏远的村庄呼啸而来,呼啸而过,但从来没有停下。
秀儿在等待火车,也在等待命运。
??????????陈家有喜事
陈家有喜事,鞭炮放了好一阵子。
外人不知道,陈老板也没说。这次弄得神神秘秘,低调了很多,就摆了两桌酒席,至亲一桌,生人一桌,陈老板全程在生人那一桌上,还是包间。
酒过三巡。
「冯主任啊,我的老哥哥,我的贵人。这事要不是您在这里主持大局,我真没一点门路。档案这关键一环……」
冯手一挥,意思明确。
「你看看,我的嘴,又把不住门,行,啥都不说。」老陈把酒斟满,双手抱着杯子,仰头一灌,不带喘气的。
一杯是二两。
「也别这么说,顺手而已,也巧,你闺女命好。」冯微眯着眼,笑容像画在脸上的,文丝不变。手腕轻轻将杯子一悬,没用抬头,酒杯已空。
烟熏火燎,其他人继续叮当二五,喝着交叉酒。
「李局,咱不多说了,都在酒里,以后用到我的地方,你吱声儿。对了,没想到咱县的邮*现在这么快,差一步就送出去了…」
「哪里哪里,不看着是你嘛,主要是你动作快啊。不过下次有事直说,撒谎不是不诚实,是见外。」滋溜一声,一杯下肚。
继续烟熏火燎,继续酒香四溢,继续万年友谊。
服务员敲门进来,说没酒了。老张不高兴了,满脸通红:
「中国没高粱了?」
「有高粱。」
「没小麦了?」
「也有小麦……」服务员有些紧张。
「那是没水了?」
「也有水。」
「这三样原料都不缺,你说没酒了,咱偌大的中国缺手艺人?让你们刘总马上跑步来见我。」
服务员下,一瘦高个儿急急忙忙进来。
「哎呦呦,张书记。我刚回来,哪里缺酒也不能缺您的酒啊……」腰快弯到了桌子上,满脸堆着笑。
「兄弟,差不多就行,别让小刘为难。」陈老板说了句。
「您抬举我,陈老板,都是您的面儿,咱县里七大街八十巷,谁不知道您讲究…」刘赶紧迎上一句,轻松了一些。
「行了行了,你赶紧弄酒去。姐夫,这里的事儿,你就别管了。」老张对着老陈说。
刘下场,一会儿,一箱贵州的酒上来。
「任所长,我这么老实的一个人,没想到户籍这事和你们派出所打起了交道,我可是个良民啊,哈哈哈,来,这杯好好地敬您!」老陈兴头高涨。
「可别这么说,世界上哪那么多坏人,不就是有时候走错一步,改过自新就完了嘛。」任满脸通红,红得发黑。
旁边,冯和李两头偎在一起,手遮住嘴巴耳朵,不知道说些什么。
「崔校长,这次让我重新认识您,有勇有谋啊,佩服您,闺女在学校这三年,多谢照顾了。」又是一杯。
「我…我…」崔开始结巴起来,满脸胀红。
酒至酣处,人到中年,喝着聊着,舌头开始打结。
冯主任看时间不早了,举起酒杯。
「今天这个场合,大家也是有缘。」
「对,对……」旁边几个人跟着附和。
「要说我们做了什么,我们其实什么也没做,不就是找个机会坐一坐,聊一聊,熟人叙个旧,生人交个朋友,来,为友谊干杯。」
「对,她们高考,咱们高中,感谢各位贵人,我的再生哥哥们!」老陈的小舅子老张嗓门喊出来。
叮叮咣咣,玻璃杯聚拢在一起,*浊的酱香,伴着玻璃刺耳的碰撞声,飘到窗外。
??????????等了很久
等了很久,秀儿没等来自己的通知书。
「妮儿,没事儿,咱再等等。」秀儿爹宽慰她。
一开始,秀儿还没事儿,干活放羊,等等就等等吧,可能学校通知书发放的晚吧,也可能邮局走得慢吧。
可到了九月,人就坐不住马鞍翘了。别人都陆陆续续开学了,高职也都报到了。
秀儿变得不说话了,爹娘喊她也像听不见似的,一言不发。每天吃完饭就躲在屋子里面,不出来,亲戚邻居来了也不招呼。
最喜欢她的羊也不放了。羊羔一个个咩咩咩,朝着秀儿住的西屋叫,秀儿听不见。一次两次无所谓,时间长了,她爹烦了,看不下去了,朝着吼,秀儿,去放羊,你看看叫的,聒人!
秀儿没说话,出了门,唤了一句,羊群就扑过来了。秀儿不去北边,偏去西边,羊没来过西边,走两步,停两步,咩咩不停,秀儿不等它们,不回头唤羊。
她在流泪,没有一点哭声,泪水一股一股地流,她不回头,一回头,身后的小羊羔会看到。
过了国庆节,秀儿说,我去打工。
爹娘一直喝着稀汤,没说话。
????????一台黑色轿车
一台黑色轿车,洗得锃亮。
「闺女,走吧,七天假到了,送你去学校。」
闺女背着双肩包,手提行李箱,还有一个大塑料袋,里面装得各种零食吃的喝的。
黑色轿车行驶在县城不算宽绰的路上,阔气。
「哎,爸,停停,你看看路边那个姑娘,背着行李这么多,也可能去上学,捎她一段吧,天挺热。」闺女娇滴滴说道。
「我闺女就是善良。」缓刹到了路边。
「姑娘,你去哪里,我带你一段。别害怕,我不是坏人。」老板摇下车窗,笑着说。
「是呀是呀,上来吧,天这么热。」老板闺女跟着说。
「谢谢,不用了,我去县火车站。」姑娘说。
「正好顺路,来吧。」老板边说边下车,把用化肥袋子装着的行李提到后备箱。
「姑娘,你从哪里来县城,坐火车去哪里?」陈老板笑着问。
「鸳庄的,去打工。你们去哪里?」姑娘说。
「不上学了?要上学啊,姑娘,上学才有出路。我去送女儿上学,理工大学念书。」老板劝着别人,又面带自豪。
「没考上。」姑娘说。
「哦,大学也确实难考。对了,你是鸳庄的,你叫什么名?我认识你们大队书记。」陈说。
姑娘刚说完自己名字,陈老板闺女急着回头。
「我也……」老板右手一把拉住女儿,一个急刹撇到马路一边,险些撞到骑自行车的老大爷。
「爸,你怎么了?平常你开车很稳当。」闺女带着些责备。
「没事没事,咱听歌吧。姑娘,前面路口我就把你放下了,我们去省城,就不顺路了。」老板说。
「爸,绕一下嘛。」闺女撒起娇。
老板瞪了她一眼,她很不解,就没说话。
姑娘下了车,慢慢走到车站,买了票,上了车。当当当,火车启动了。
姑娘靠车窗坐着,眼睛看着外面,目光呆滞在外面穿过的农田。车厢里放起了歌,姑娘没听几句,两手抹着眼,跑去了卫生间。
歌声四起,伴着拥挤的人味,飘满车厢。
「外面的世界,外面的世界很无奈」
???????????(完)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?,?中国恢复中断十年的全国高考。
,?陈春秀十六年前高考被人顶替。
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#个上一篇下一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