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凌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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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间故事指尖净色和云落 [复制链接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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?????????????

,北京,首都机场。

夏至三庚,入伏天。算到立秋,多了一庚,中伏长了十天。天和地像两根筷子,之间扯拉着浓稠的浆糊,黏在一起,人夹在里面,透不过气。查教授刚迈出飞机舱门,焐燥贴身。珞珈山的风煮过,这里的风烧过,热气一团一团往身上窜,看不到的火苗子。如果哪里有不一样的话,是少了几分湿闷。

已经是夜里10点多,接机的是樱花开处的老校友。

「查教授吧,一路风尘,辛苦。」刘双手迎了上去。

「刘司长,恕我直言,直到现在,我还搞不清此行到底为何?」查一手紧握,一手擦汗,一脸困惑。

「果然是搞学问的,想把问题弄清楚,不着急,先上车,我们边走边聊。」刘笑着打开车门。

汽车不紧不慢,往前走着。路有不平,不断出现坑坑洼洼,车子上下随着弧度,轻微俯仰,并没有大的颠簸。走路的人知道,大地沧桑,刚刚经历了一次入里的创病,剧痛已过,只是疤口还未抚匀。

「咱们接着说吧,查教授,这次让您来北京,事情很重要,也很紧急,首长点的。」刘的眼睛透着庄重,但面容保持微笑。

「刘司长,您接着说,我确实不清楚。」查松了松领口的衣扣,老旧的衬衫依然白净。

「是这样,首长这次把你们全国33位专家学者请到北京,目的只有一个……」刘徐徐道来,车悠悠地开。路上少有车辆,十分安静。毕竟是北方,到了子夜,风渐渐有了凉的一点意思。

……

说的人说着,听的人听着,车继续开着。穿过北京城的几条主干道,车子一拐,温柔地停靠在酒店门口,招牌显眼:北京饭店。

客房在饭店的老楼,持重而简约。查教授站在窗前,玻璃上模糊着稍显干瘦的轮廓,两鬓墨色微褪,已有零星斑白。

夜深了,远处的灯火与他对目而视,像两颗星隔着、又照着。他在回想刘刚才讲的,不放过每一句,满脑子都是电影倒带的”鞥鞥”声。兴奋掩盖不了,思考又很多,此刻他终于体会到杜甫当年,为什么写“漫卷诗书喜欲狂”了。看着马路上偶尔流过的车辆,他多想把兴奋涌出心底,推到窗外。

窗外是长安街,沉默翘首,百废待兴。

?????????????秀儿

「秀儿来,吃了过午饭,先写会作业,太阳下山的时候,天就不热了,你也歇会儿,去放放羊,咱家的羊喜欢跟着你。」老陈说着,把喷雾器、氧化乐果、几大桶水,笨拙地放到土牛子车上,踉踉跄跄。人瘦,衣服不是穿在身上,像被一根竹竿撑起。

「嗯,爸,你去喷药也注意,到地头擦汗、喝水,先洗洗手啊,氧化乐果可*啦。」秀儿停下手中的笔,大声地喊,放着胳膊的破木桌,摇摇晃晃。

「知道了。」老陈咳了一声,双手发起车杆,推着土牛子,朝着田间,慢慢蛄蛹。

老陈心里有他的小九九,天热是没二门,喷药人太受罪。但日头最*的时候,药劲儿也最*。

眼看暑假就要过完了,差不多两个月,秀儿挺忙活。刚放假的时候,小麦割了,玉米苗也就有拃把长。秀儿提着旧的小油漆桶,里面装着拌了呋喃丹的细沙,挨个往玉米芯里捏进去,杀螟虫。家里有四亩地种了玉米,一亩有多株,秀儿至少和一万株亲自打了交道。撒了一万次农药,打了一万次交道,也就弯了一万次腰。日头悬着,佝偻的影子长了又短,短了又长,直到太阳下山,夜幕盖掉。

家里收入不多,花销不小。指望这几亩地,种种收收,没几个钱。秀儿爹娘身体都不好,头疼脑热,小病小灾不断。哥哥学习不好,初中毕业外出打工,年龄不小了,还没成家。不是人物不行,还是家里底子薄,别人家说媒的门槛子都踩断了,秀她家的门槛也踩断了,祖孙好几辈的老房子,自己人踩的。穷是穷点,秀儿爹娘没把日子过淤,还是坚持供秀儿上学,用秀儿爹的话说:

穷不上学,穷根不拔啊。

秀儿帮着爹娘忙活,晒黑了,流汗了,她没说过,她想替父母分担,想着换钱。咬咬牙,日子只要你想着好,就都过去了。

除了这些,玉米出穗了以后,撒了化肥;花生坐果的时候,逮了虫子。秀儿还是喜欢放羊,因为羊能听懂她的话,她走哪里,羊跟在哪里,不用绳,不用拴。秀儿往北边走,羊跟着往北边走。北边不光地阔草茂,北边还会过火车。

秀儿喜欢看火车。羊跟着过来,安心吃草,秀儿坐在草地上,等着火车。盼着一趟趟的火车从远处来,汽笛一轰,她眼睛在笑。汽笛弱了,又望着一趟趟的火车向远处去,羊看着呆呆的秀儿,嚼几口草,咩上几声。

秀儿没坐过火车,虽然不是什么稀罕东西,她还是想坐,火车好啊,想去哪里去哪里,见见世面多好啊,就像她喜欢的一首歌:

「外面的世界,外面的世界很精彩」

?????????一大早

一大早,查教授洗漱完毕,清风习习,难得凉快,吃了几口早餐,快步走进人民大会堂。

首长来了,神采奕奕,笑容真切。和各位专家学者一一握手,查教授感觉到手掌绵厚而有力量。

坐下来,发言阶段,都很拘束,不知道能说什么,不知道什么能说。

「大家都随意些,不用那么拘谨嘛。」首长破题,大家的神经渐渐松弛。

「首长,不瞒您说,我们召进的学生文化素质太差,许多学生只有小学水平,还得补习中学课程……」清华的一位负责人面带焦虑地说道。

「那就干脆叫‘清华中学’、‘清华小学’,还叫什么大学!」首长嗓门很亮。

查教授听了前面的发言,话顶在喉结那里,使劲动弹。他情绪渐渐激动起来,要把想说的说出来!

「首长,招生是保证大学教育质量的第一关,它的作用,就像工厂原材料的检验一样,不合格的原材料,就不可能生产出合格的产品。当前新生的质量没有保证,部分原因是因为中小学的教育质量不高,而主要矛盾还是招生制度。大学不是没有合格的人才可以招收,而是现行制度招不到合格的人才。如果我们改进招生制度,每年从多万高中毕业生和大量的知识青年、青年工人、农民中招收20多万合格的大学生是完全可能的。现行招生制度的弊端首先是埋没人才,一些热爱科学、热爱文化、有前途的青年选不上来,一些不想读书、文化程度又不高的人反而占据了招生名额。」

「查教授,你继续说,这个建议很重要哩!」首长抽了口烟,烟头的火光亮了许多。

「当前,招生制度大概有四大弊端:一是埋没了人才;二是卡了工农兵子弟;三是助长了不正之风;四是严重影响了中小学学生和教师的积极性。」

「今年的招生工作还没有开始,就已经有人在请客、送礼,走后门。甚至小学生都知道,如今上大学不需要学文化,只要有个好爸爸。」查教授情绪更加激动起来,全场鸦雀无声,只有查的入耳。

说到后面,查教授建议:入学招生名额不要下放到基层,改成由省、市、自治区掌握。按照高中文化程度统一考试,并要严防泄露试题。考试要从实际出发,重点考语文和数学,其次是物理,化学和外文则可以暂时要求低一点。从语文和数学的成绩,可以看出学生文化程度和抽象思维能力。另外,要真正做到广大青年有机会报考和自愿选择专业。应届高中毕业生、社会青年,没有上过高中但实际达到高中文化水平的人都可以报考。

听到这些,会场活跃起来,在座的学者开始畅所欲言,有谋出谋,各抒己见。

「刘部长,本打算明年弄清楚这个事情,要是准备今年高考改革,还来得及吗?」首长扭头问旁边的刘部长。

「来得及,来得及!」查教授赶紧递上话,充满着期许。

「刘部长,你考虑考虑?」首长说。

「首长,时间上应该还来得及。」刘回答道。

会议进行了几天,对思路和细节都进行了反复论证。

「本来,我们打算是明年恢复高考,作为拨乱反正的一枚钥匙。这几天听到大家的发言,我们是要考虑做出调整,恢复高考,今年可能就开始!」首长目光如炬,声音铿锵。

年冬天,千里冰封。五百多万考生喘着热气,呵化掉堆积已久的冰凌,跨入考场,如过江之鲫。

多年以后,查教授荣休在家,桌子上有他自己写的教材:《电极过程动力学导论》——查全性著。记得写完这本书不到一年后的夏天,直抵北京,人民大会堂的一幕幕有如昨天,就在眼前。

后来,别人称呼当年的首长是总设计师,他姓邓,南海边画圈的那个老人。

????????????秀知道

秀知道,能高高兴兴坐火车的唯一方法,就是考上学。秀儿没有多大的追求,没想过名牌重点,虽然很努力,还是知道自己脑子不够。只要考个正儿八经的大学,好好学几年,找个好工作,有了稳定的收入,爹娘就轻松了,她内心挑着的担子也就放下了。

老百姓的日子,都是跟着庄稼,耕种的时候,把汗滴到地上,滴到土里,汗滴够了一季,到头才能收获一季。

玉米到了八月十五掰了,花生紧接着也熟了、刨了。把土地重新整整,拾掇拾掇,上了肥料,麦子就种上了。腊八一过,几场大雪一过,一年就过了。

等麦子马上收获的这一季,秀儿也就高考了。

两天的考试,紧凑又紧张。秀儿感觉发挥正常,考试完,把铺盖和书本收了收,回到家就朝着大田去收麦子了。

麦浪香啊。秀儿没看过海浪,麦浪她再熟悉不过了。麦浪就着风,一股一股往前赶,一浪过去,又是一浪打过来,听说海浪很腥,麦浪不腥,麦浪里飘着麦香,越闻越香。

焦灼不安的等待,出了高考成绩。不够本科的,上个好一专还是没问题的。秀儿拿着填报志愿表,回到家问她爹娘报啥好。她爹说,妮儿,报个你喜欢学的,好好学,出来找个工作好好干,好好过日子。

「咱是土老百姓,别想太大好处,离开咱这个土垃窝就行。」

秀儿听了,没说话。听了老师的几个建议,自己在夜里又反复考虑了好久,一笔一画在表上写下:理工大学?国际经济与贸易。

报了志愿,没别的办法,等。麦收完了,农活也不多,晒晒麦子,抽空到地里拾拾麦穗。每天吃了过午饭,秀儿急着去放羊。

羊群在后面,小羊羔有时蹦蹦跳跳,秀儿看着它们一天天长大,羊毛白白的,裹着一身的肉嘟嘟,像团团白雪。秀儿坐在草地上,着迷一样,每天等着火车从这个县城偏远的村庄呼啸而来,呼啸而过,但从来没有停下。

秀儿在等待火车,也在等待命运。

??????????陈家有喜事

陈家有喜事,鞭炮放了好一阵子。

外人不知道,陈老板也没说。这次弄得神神秘秘,低调了很多,就摆了两桌酒席,至亲一桌,生人一桌,陈老板全程在生人那一桌上,还是包间。

酒过三巡。

「冯主任啊,我的老哥哥,我的贵人。这事要不是您在这里主持大局,我真没一点门路。档案这关键一环……」

冯手一挥,意思明确。

「你看看,我的嘴,又把不住门,行,啥都不说。」老陈把酒斟满,双手抱着杯子,仰头一灌,不带喘气的。

一杯是二两。

「也别这么说,顺手而已,也巧,你闺女命好。」冯微眯着眼,笑容像画在脸上的,文丝不变。手腕轻轻将杯子一悬,没用抬头,酒杯已空。

烟熏火燎,其他人继续叮当二五,喝着交叉酒。

「李局,咱不多说了,都在酒里,以后用到我的地方,你吱声儿。对了,没想到咱县的邮*现在这么快,差一步就送出去了…」

「哪里哪里,不看着是你嘛,主要是你动作快啊。不过下次有事直说,撒谎不是不诚实,是见外。」滋溜一声,一杯下肚。

继续烟熏火燎,继续酒香四溢,继续万年友谊。

服务员敲门进来,说没酒了。老张不高兴了,满脸通红:

「中国没高粱了?」

「有高粱。」

「没小麦了?」

「也有小麦……」服务员有些紧张。

「那是没水了?」

「也有水。」

「这三样原料都不缺,你说没酒了,咱偌大的中国缺手艺人?让你们刘总马上跑步来见我。」

服务员下,一瘦高个儿急急忙忙进来。

「哎呦呦,张书记。我刚回来,哪里缺酒也不能缺您的酒啊……」腰快弯到了桌子上,满脸堆着笑。

「兄弟,差不多就行,别让小刘为难。」陈老板说了句。

「您抬举我,陈老板,都是您的面儿,咱县里七大街八十巷,谁不知道您讲究…」刘赶紧迎上一句,轻松了一些。

「行了行了,你赶紧弄酒去。姐夫,这里的事儿,你就别管了。」老张对着老陈说。

刘下场,一会儿,一箱贵州的酒上来。

「任所长,我这么老实的一个人,没想到户籍这事和你们派出所打起了交道,我可是个良民啊,哈哈哈,来,这杯好好地敬您!」老陈兴头高涨。

「可别这么说,世界上哪那么多坏人,不就是有时候走错一步,改过自新就完了嘛。」任满脸通红,红得发黑。

旁边,冯和李两头偎在一起,手遮住嘴巴耳朵,不知道说些什么。

「崔校长,这次让我重新认识您,有勇有谋啊,佩服您,闺女在学校这三年,多谢照顾了。」又是一杯。

「我…我…」崔开始结巴起来,满脸胀红。

酒至酣处,人到中年,喝着聊着,舌头开始打结。

冯主任看时间不早了,举起酒杯。

「今天这个场合,大家也是有缘。」

「对,对……」旁边几个人跟着附和。

「要说我们做了什么,我们其实什么也没做,不就是找个机会坐一坐,聊一聊,熟人叙个旧,生人交个朋友,来,为友谊干杯。」

「对,她们高考,咱们高中,感谢各位贵人,我的再生哥哥们!」老陈的小舅子老张嗓门喊出来。

叮叮咣咣,玻璃杯聚拢在一起,*浊的酱香,伴着玻璃刺耳的碰撞声,飘到窗外。

??????????等了很久

等了很久,秀儿没等来自己的通知书。

「妮儿,没事儿,咱再等等。」秀儿爹宽慰她。

一开始,秀儿还没事儿,干活放羊,等等就等等吧,可能学校通知书发放的晚吧,也可能邮局走得慢吧。

可到了九月,人就坐不住马鞍翘了。别人都陆陆续续开学了,高职也都报到了。

秀儿变得不说话了,爹娘喊她也像听不见似的,一言不发。每天吃完饭就躲在屋子里面,不出来,亲戚邻居来了也不招呼。

最喜欢她的羊也不放了。羊羔一个个咩咩咩,朝着秀儿住的西屋叫,秀儿听不见。一次两次无所谓,时间长了,她爹烦了,看不下去了,朝着吼,秀儿,去放羊,你看看叫的,聒人!

秀儿没说话,出了门,唤了一句,羊群就扑过来了。秀儿不去北边,偏去西边,羊没来过西边,走两步,停两步,咩咩不停,秀儿不等它们,不回头唤羊。

她在流泪,没有一点哭声,泪水一股一股地流,她不回头,一回头,身后的小羊羔会看到。

过了国庆节,秀儿说,我去打工。

爹娘一直喝着稀汤,没说话。

????????一台黑色轿车

一台黑色轿车,洗得锃亮。

「闺女,走吧,七天假到了,送你去学校。」

闺女背着双肩包,手提行李箱,还有一个大塑料袋,里面装得各种零食吃的喝的。

黑色轿车行驶在县城不算宽绰的路上,阔气。

「哎,爸,停停,你看看路边那个姑娘,背着行李这么多,也可能去上学,捎她一段吧,天挺热。」闺女娇滴滴说道。

「我闺女就是善良。」缓刹到了路边。

「姑娘,你去哪里,我带你一段。别害怕,我不是坏人。」老板摇下车窗,笑着说。

「是呀是呀,上来吧,天这么热。」老板闺女跟着说。

「谢谢,不用了,我去县火车站。」姑娘说。

「正好顺路,来吧。」老板边说边下车,把用化肥袋子装着的行李提到后备箱。

「姑娘,你从哪里来县城,坐火车去哪里?」陈老板笑着问。

「鸳庄的,去打工。你们去哪里?」姑娘说。

「不上学了?要上学啊,姑娘,上学才有出路。我去送女儿上学,理工大学念书。」老板劝着别人,又面带自豪。

「没考上。」姑娘说。

「哦,大学也确实难考。对了,你是鸳庄的,你叫什么名?我认识你们大队书记。」陈说。

姑娘刚说完自己名字,陈老板闺女急着回头。

「我也……」老板右手一把拉住女儿,一个急刹撇到马路一边,险些撞到骑自行车的老大爷。

「爸,你怎么了?平常你开车很稳当。」闺女带着些责备。

「没事没事,咱听歌吧。姑娘,前面路口我就把你放下了,我们去省城,就不顺路了。」老板说。

「爸,绕一下嘛。」闺女撒起娇。

老板瞪了她一眼,她很不解,就没说话。

姑娘下了车,慢慢走到车站,买了票,上了车。当当当,火车启动了。

姑娘靠车窗坐着,眼睛看着外面,目光呆滞在外面穿过的农田。车厢里放起了歌,姑娘没听几句,两手抹着眼,跑去了卫生间。

歌声四起,伴着拥挤的人味,飘满车厢。

「外面的世界,外面的世界很无奈」

???????????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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?,?中国恢复中断十年的全国高考。

,?陈春秀十六年前高考被人顶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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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间故事

冰凌窗花,是小时冬天常见的事体。那时住在窑洞,每每近晚光景,家家户户烟囱里,都会吐出一条飘忽绵长的灰白带子。

净色和云落

指尖

据说昨日是本地六十多年来最冷的一个早晨,外温显示零下19度。厨房窗玻璃上结了厚厚的冰花,山峰,河流,树木,草地,隐约有人正沿着小路踽踽独行……所有你能想象到的自然风物,人世恍然,都可能出现在一框玻璃内,乃至从净色画面中,飞出一只鸟雀,擦面而过,也是有可能的事。

冰凌窗花,是小时冬天常见的事体。那时住在窑洞,每每近晚光景,家家户户烟囱里,都会吐出一条飘忽绵长的灰白带子。炕火这头,也总有一个女人,从容地将玉米秸和玉米芯,塞进去。那时节,每个小孩都为无法轻易点燃炕火而慌张,乃至悄悄扯下本子纸塞进火洞。也有偷家人藏在大翁后面的瓶装汽油,用秸秆沾点出来,放到火洞,一根火柴扔进去,“哗”一下,火便窜到沾了油的秸秆上,可惜,也就那么一下下,少量的汽油燃烧后,火就幽幽殆尽。也有小孩胆大,用火钳夹了一块红炭,急吼吼扔到炕洞里,因为有了比较靠实的火源,成功点火的几率也比较高。但小孩胆小,又怕烫着,关键是大人就坐在炕沿边上,边做活计边看着,所有小孩这些伎俩都无法顺利施展。唯有被烟雾熏得泪眼模糊,用袖筒边擦眼泪边祈求,手里的秸秆能够顺利点燃。只有点燃它,才能接续窑洞里的温度。做梦,才有暖烘烘的热炕,醒来,才有满窗的冰凌花待候。

窑洞窗户,多用纸糊,只有靠近窗台处,有块小玻璃嵌在其中。这玻璃大约是找来的,尺寸比窗口小很多,呈不规制状,虽用双层毛头纸糊稳了,但常常被风吹得前后上下晃荡,厉害时,还会发出“嗒嗒”声,仿佛就要被吹塌了。但这些是没关系的,这块看起来极其拙劣、不稳当的玻璃,带给深暗窑洞的,不止一隙通透的亮光,还有一幅净色山水图。大多数小孩,喜欢用整个上午时间,面对着小玻璃上的冰凌花深情沉醉,所有幻想中的场景,山水、花叶、峰谷和丘壑,美丽、干净、艰辛和困难,都在里面了,多半也会喃喃自语,一个关于冒险的故事就要脱口而出,可惜没有人听到过,连她自己也没有。那是发生在远方的故事,一列坐满精灵的列车,一条神仙撑着的小舟,一些兔子,松鼠,喜鹊,天鹅,鲤鱼,凤凰们,正在开满小花的草地上等候你的加入,你们要在空中飞,云上卧,枝间跃,水里游,还要去往神秘的洞穴世界,让你见识世上最漂亮的花,最好看的树,最清澈的流水,最纯洁的云朵……

阳光在不知不觉中,渐渐模糊了眼前的画,先是某棵树化成一块松松拉拉的岩石,其后山峰塌陷,流水将道路截断,小动物们变成了草,变成了尘埃。一种要加入破坏序列的冲动钳制了你,你伸出手指,带着热烘烘的体温。于是,画面在被你不停创造改变的同时,也在慢慢消失它原有的面貌,曾经欢爱过的世界,被你和现实糟蹋得不成样子。窗外的真实,蛮横地充斥进来:歪斜的鸡窝,黑色的树干,乌青的残雪,白白的鸟屎。残墙上,风吹着一只孤单的喜鹊,让它显得那么虚胖。再往上,是一拃蓝天,又清又冷,又高又远,好像用水洗过后,结成的一块冰。

不用跳下炕,慌慌张张戴上帽子推门出去,我的身体,早已乘着时光机器,来到了今日。

窗玻璃上,缀满净色山水,厚处如峰,薄处似水,之间便是兜转迂回的花园和牧场。等闲变却故人心,却道故人心易变,一切似乎并未有特别大的改变,只是,观赏它的人变了。想起苏东坡和佛印和尚,当日二人在林中打坐,日移竹影,寂然一色,很久后,和尚对东坡说,“观君坐姿,酷似佛祖。”坡喜,忘形,见对方和尚袈裟逶迤在地,乃说:“上人坐姿,活像牛粪。”和尚听闻,只微笑而已。一直觉得苏小妹古灵精怪,半人半仙,人这一半,既要调戏兄长“昨日一滴相思泪,今日方流到腮边”,还要选一个才子共度颠荡人生,现实而浪漫。仙这一半,就是要点醒痴梦人的,“心有所想,目有所见”。东坡顿悟。少年跟中年心境,大大不同。一个纯良无恶,一个满是挂碍,同是净色山水,内涵倒底还是有了明显差异,复杂了,混沌了,肮脏了,心有羁绊了。好在天还是蓝莹莹的,还是那么澄净,冰凉,清寡,云落无痕。

一直怀着复杂难言的心境热爱冬天,无暖风吹熏,无花开成海,无硕果累累,只有苍冷,寂然,枯败和沉默。冬天无情冷漠,对待万物,一视同仁,不偏不依。像深渊,悬崖,绝壁,无路可退。可是,生命如若不经如此绝境,又怎可懂得要勇敢和争取?极寒暖出,否极泰来,所谓深渊,走下去,也是前程万里。原来,我喜欢冬天,其实就是喜欢它的缺略,不圆满吧。就像深爱这荒凉奇绝的尘世,起起落落的人生。明知会受伤,依旧毫无犹疑迎将上去。即便会失败,依旧咬紧牙关去努力。

当我在极寒天气逆风而行,南方的友人,正在为一场薄雪的到来欣喜若狂。其实我也盼望在极寒深冬,能遇见一场大雪,一场赋予人间大白的雪,一场有机会遮盖黑暗和皱纹、失望和不悦的雪。如此,冬天的姿态才做得足,做得好啊。当然,天气的事,人只能是附属者。听说前次落雪就加入了人工操作,因为地气暖,那雪落地就融化了,但并不妨碍人们的欢悦,那天广场上全是打雪仗的大人小孩,过节一样的兴奋。有人撑了红伞,在雪里拍照,那样子,轻佻的,让人羡慕。

记忆里,冬天总是很冷的,手脚都要被冻伤。有人说,是因为那时取暖设施落后,有也有人说,是因为那时没有羽绒服御寒。这些理由似乎都不足凭信。冬天,本该是冷的,冷得只能家人闲坐,灯火可亲。炉上放一把茶壶,搁一撮高沫,壶盖啪嗒啪嗒地响着,边喝边话。那时,窗外寒风凛冽,年深日久,地厚天高,都是天地自然的事,你只需等待,水汽扑到那块小小的玻璃窗上,等待长夜慢慢走过,明晨起来,自有一框冰凌窗花相对俨然。那时,或许一场大雪,已在夜里铺满世界山河。

诗人说:过去就是这样,一场雪存整个冬天。

嗯,雪融了,就是春天。

插图:网络/编辑:闺门多瑕

指尖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曾出版《槛外梨花》《花酿》《河流里的母亲》《雪线上的空响》《最后的照相簿》等多部。散文集《最后的照相簿》获山西省—年度“赵树理文学奖”散文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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